明态品咂|曲庆伟：古雅微存 笔意健峭——宋克章草临皇象《急就章》卷赏读

《急就章》又名《急就篇》，是汉代学童的启蒙读物，也就是当时的识字课本。世传本共32章，每章63字。作者史游，在西汉元帝时官黄门令。《急就篇》书名据宋王应麟解释为“急就者，谓字之难知者，缓急可就而求焉”的意思。这部书在魏晋间很流行，当时的书家往往多有写本，历代章草《急就章》本以传为三国时吴国皇象所书最古。我们赏读的章草卷，就是宋克临自皇象的《急就章》。从元明书法史的地位上看，宋克应该是承前启后的人物。

皇象《急就章》拓本（局部）

明初草书，以“三宋”（宋克、宋广、宋璲）最为著名，这三人之中又以宋克对后世影响最大。宋克，生于元泰定四年（1327），卒于明洪武二十年（1387），享年60岁。字仲温，一字克温，长洲（今江苏苏州）人。因家居长洲北郭的南宫里，故号“南宫生”。宋克是杨维桢的学生，与倪云林也有很深的交往。宋克承前的部分是元人的余绪。我们应该认识到，一个人的书法，不管怎样地强调取法乎上，实际上都逃脱不了时人的直接影响。在元代，赵孟頫是取法章草《急就章》的发端者，同时期或者后继者，如邓文原、饶介、康里子山、杨维桢等无不受赵孟頫的影响。所以，宋克的章草也是一脉相承，是在学习这些前辈的基础之上而上溯魏晋的。从这一点上看，古今是没有什么差别的。宋克的草书创作之所以能走出来，从传世的作品看，他不但擅长小楷，还能写出自家面目的章草以及奔放的大草，是一个多面手，在明初书家中显得格外夺目。吴宽《跋宋仲温墨迹》称：“书出魏晋，深得钟王之法，故笔墨精妙，而风度翩翩可爱。”

宋克临皇象《急就章》（局部，故宫博物院藏本）

宋克一生于吴皇象的《急就章》用功尤勤，写过许多本。现赏读两种。第一种为故宫博物院藏，纸本，纵20.3厘米、横342.5厘米。引首“宋南宫章草”为姚绶题写。落款时间为庚戌七月十八日（1370），宋克时年4３岁。章草是在隶书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新书体，是隶书的简省与快写，为草书的最古样式，是自成体系的。后来的今草及大草（狂草）都是在章草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。学习草书，按严格的要求，从章草入门是不二法门。现在见到的皇象的《急就章》是刻本，从中能感受到原汁原味的古草样式。仔细体会不难辨识其基本特征：横向取势，字字独立，用笔多中锋；一字之中，时断时连；有的字是一笔环绕的一笔书，有的字虽是几笔完成，但呼应紧密、环环相扣。章草的简省，有固定的符号系统，是必须遵循的规则。故学习章草，必先识草记草，万不能任笔为体。这也是草书传续的基础和前提，否则便真的成为潦草无人能识的天书了。章草古的方面是，保留了汉隶的篆籀成分，笔画质感圆厚凝练；雅的方面是，体势虽然仍是横向的，却因笔画的回环往复，有了活脱与飞动的气象，自然便产生了浪漫的情愫。难怪草书产生之初，便得到人们如醉如痴的迷恋（赵壹《非草书》有论及）。

宋克的临作，可以说是一种倾情演绎。笔者认为，临作的意义未必一定是原作的翻版。有人常常以像与不像来权衡一件临作的高下，这是一种狭隘的认识。临作，可以是亦步亦趋、循规蹈矩；也可以是若即若离，有原帖的形似，也有一己之发挥；也可以遗貌取神，全然不似。在学习的不同阶段，写出不同的感觉，才是学习一种字体的根本所在。把刻本翻成墨本，宋克不但做得准确到位，而且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。其可取之处有三：书写流畅果断、干净利落，决不拖泥带水，书写性大幅度提升。如果说，原作的字是静的，那么临作就是动的。这是作者在挥运的过程中强化了呼应的节奏，使字内在的连贯性加强了，便产生了势，因而变得跃动了起来。此其一。宋克临作入笔处多为露锋切入或直入，显得爽朗劲健。整体来看，结字虽较原作略长，但笔画起止有度，突显了其深厚的楷书功力。一般认为，长时间写楷书的人，会形成运笔的定势，会影响草书书写的连绵飞动，这应该多指大草创作。章草却不是这样，因为章草是字字独立的，每个字静中寓动，所以楷书功力断不能缺少。所以，虽是草书，但我们依然能感受到宋克扎实绝伦的楷书功力。此其二。第三，从刻本到墨迹，宋克既保持了原作的古质，又发挥出自己的特点，即古质而今妍。所谓的“今妍”，即融入元赵孟頫一脉书家临章草的感觉。受时人影响，想跳出这个樊篱也难。我们可以与邓文原的《急就章》作一比较，不难发现，宋克临作的面目与其还是非常近似的，但劲健峭拔的气度过之。王世贞这样评价宋克的这一临本：“观仲温书《急就章》，结意纯美，以为征诛之后，获睹揖让。而后偶取皇象本阅之，大小行模及前后缺处若一，惟波撇小异耳。”此卷十接纸，计1900字。除了书法价值外，对《急就章》章草、正书二体的互释，以及文字脱佚伪误的校勘等都具有重要价值。

宋克临皇象《急就章》（局部，天津博物馆藏本）

第二种宋克临《急就章》，是天津博物馆藏本。纸本，纵13.8厘米、横232.7厘米。应是《急就章》的节录。落款：“洪武丁卯六月十日临于静学斋。”应该是1387年，亦是他去世当年所写，与前作相差了17年。与前作比较，我们可以看到后者已具宋氏自家的面目，书写更加自如畅达，有人书俱老之感。首先，字虽独立，但大小错落，有了波澜起伏的变化。这缘于书者技法上的驾轻就熟，更是熟能生巧的练达。运笔的节奏、笔画的轻重，皆掌控自如，一任挥洒。其次，用笔特别是入笔与出锋，愈加丰富多姿。章草最显眼的笔画往往是捺或者波画，处理得当叫丰富，处理不好便会显得单一雷同。宋氏的处理，看似随意，实具匠心。出锋有的迅急，有的迟缓，有的上扬，有的平出，有的尖俏，有的钝涩，绝不乏味雷同。入笔，也由之前的单一露锋切入，变成藏、露、切并用，入纸角度、入锋长度或锐或钝，随势赋形，娴熟自然。再次，章法打破了之前的中规中矩，开始“乱”了起来，常常被厚重的波画打破。字与字、行与行之间，呼应关系进一步加强了。当然，这里不是大草那种连绵的线条缠绕，而是在书写过程中把控字的节奏，由内而外，有节制地强化而形成了外在的动势与参差对比，既自然生动，又不伤章草本身古朴的特质。这种临写，便不再是那种初级阶段的浅层次临写了，这其中有书者的取舍和思想，更有宋克对章草的生命体验。这样的临作便有了超乎寻常的价值，让我们在比较中清楚地看到一位书法家在一种书体、一种字帖上学习继承的渐进过程。在临写的过程中，书家时常会迸发灵感，找到自我。

在现当代的草书创作中，章草依然保持着旺盛的活力。大略有两种流派，一种是受清代金石学影响的碑派。章草的用笔，讲究质感，苍涩而拙朴，大多以篆隶为根基，在纸上追求金石的效果，可以看作是审美的一种开拓。这种风格当以王蘧常先生为代表。另一种就是帖派。章草由赵孟頫的重振，到宋克的发展，近现代应以高二适先生为代表。二适先生认为：“章草为今草之祖，学之善则笔法亦与之变化入古，斯不落于俗矣。”他也非常重视对宋克书法的研究学习，并多有批注。有对宋克临《急就章》卷的肯定：“章草盖终结于晚唐，千年来稍振其余绪者，元初惟赵子昂，明初则宋仲温，然子昂诸体微伤软美，仲温矩矱钟王，达以劲气，龙跳虎卧，仿佛遇之，可谓复古而能变，豪杰之士也。”题《宋克草书杜诗》中既有批评也有肯定：“宋仲温书波险太过，筋距溢出，遂成佻卞。其胜处在精气内含冲和。草书点添曳带之间，若断若续，婉转生趣，而锋棱宛然，真意不失，斯为入神。”这些都是大家的真知灼见，对于我们学习宋克的草书，无疑是最有益的提示。